在長春城區的西南部，22平方公里的長春汽車經濟技術開發區被當地人稱作是“城中城”。從“以廠為家”的計劃經濟時代起，中國第一汽車集團(簡稱“一汽集團”)便成為了這座城池的中流砥柱，而且它的影響力不斷外延。無論是機場大廳里停放著展覽用的紅旗橋車、還是高速公路上有著直接指向“汽車區”的路標等，都為長春打上了深深地一汽印記。

　　3月15日，在地處我國極北的長春，寒冷并未消散。對于生活在“城中城”里的人們來說，3月15日，是一個可以反復拿出來議論的日子。一位長春市民這樣打趣說，“高高興興開會去，垂頭喪氣沒回來”。當日，“中國第一汽車集團公司董事長、黨委書記徐建一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組織調查”的消息，出現在中央紀委監察部(簡稱“中紀委”)網站。

　　從2008年起執掌一汽集團，徐建一在位的七年時間，看起來并不光輝。帶領一汽集團走上整體上市路徑以及大力發展自主品牌，是上任之初徐建一許下的宏愿，而如今，一汽集團的國內排位已經從第二位滑落至第四位，與此同時，一汽整體上市之路仍陷泥淖。

　　與之相伴，徐建一在一汽集團的謝幕也并不光彩。一條中紀委的簡訊，似乎將他在一汽集團的功過是非瞬間打包變成長春市民的一句笑談。在徐建一落馬之后，騰訊財經《棱鏡》通過實地走訪調查，試圖還原與之落馬有關的細節。

　　“神秘人”小舅子張強和劉茂昌

　　盡管徐建一在一汽集團的工作泛善可陳，不過他的落馬還是出乎多數人的意料。

　　2014年，中央巡視組曾兩度入駐一汽集團，徐建一都涉險順利過關。不過，經中央巡視組調查問題頗多的一汽集團多名高管，在2014年的巡視當中應聲落馬。這其中包括一汽大眾原黨委書記兼紀委書記鐘立秋、一汽大眾原副總經理、銷售公司總經理李武等人。

　　來自不同渠道的信息顯示，在3月初，徐建一本人和外界并未意識到危機正在臨近。一位在全國兩會期間與徐建一有過接觸的人士表示，最后一次見到是在吉林團的分組討論會上，“他那天發言挺熱烈的，說了很多，看上去臉色都很平靜，沒什么異樣”。長春一家汽車銷售公司的老板陳涵向《棱鏡》表示，“本來都以為接下來的應該輪到一位副總，沒想到直接干到徐建一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以及中紀委對消息三緘其口，使得整座長春城都陷入對徐建一落馬原因的猜測。在這些猜測之中，兩位或與徐建一落馬關聯的神秘人，被提及的次數最多。

　　第一位名字叫做張強。位于長春西南西環邊上的凱達南街，是一汽集團的商品車物流集散地，滿載著一汽旗下各類品牌車的大型卡車在這里川流不息，而滿眼望過去的大型卡車則分屬大大小小幾十家物流公司。而這些物流公司之中，有一家則是為張強所有。

　　張強是徐建一的妻弟。在當地張強之于徐建一的這種關系，有一種更為直接的稱呼，即張強是徐建一的小舅子。當地知情人士向《棱鏡》稱，張強的公司通過徐建一的關系，拿到了一汽集團很多運輸業務，而且包括很多最賺錢的線路，“例如長春跑成都，因為成都也有一汽的廠，回程的時候也可以拉車，肯定不會空跑”。

　　這位當地知情人士并未透露張強所屬物流公司的確切名稱。不過，一位物流業的資深人士向《棱鏡》介紹說，汽車物流區別于普貨物流更為專業，更依靠特定公司的業務合同，由于依靠特定關系，所以，汽車物流公司的利潤豐厚。

　　公開資料顯示，一汽集團有三家大型物流子公司，分別是一汽物流有限公司、長春一汽國際物流公司和一汽大眾物流公司。《棱鏡》了解，三家公司負責一汽集團成品車的物流業務整體規劃，由于各種原因，三家公司通常會再把大部分的商品車物流業務外包給民營物流公司。

　　事實上，2014年10月29日，中央巡視組就向一汽集團反饋了關于一些領導干部與私營物流企業有利益關系的問題。不過，《棱鏡》在長春當地多方打探，并未獲知張強所屬物流公司的確切名稱，也未聯系到張強本人。另有未經證實的消息稱，張強在徐建一事發前三個月，便不知所蹤。

　　除了張強之外，或與徐建一落馬相關的第二位“神秘人”是劉茂昌。

　　在長春當地，兩位擁有不同背景的信源向《棱鏡》表示，徐建一的落馬還可能與長春天茂集團董事長劉茂昌有關。其中一位消息人士稱，劉茂昌在今年春節前曾被紀委帶走配合調查。

　　公開資料顯示，天茂集團的主要經營業務是房地產開發與一汽大眾奧迪的銷售服務。長春市天茂房地產置業集團有限公司是其旗下的房地產開發公司。該公司在2006年拿到了第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天茂城中央”，該住宅位于一汽集團汽車廠區的原13、14街區，與其后建造的一汽集團總部大樓不足百米。

　　前述消息人士表示，在這個樓盤的開發過程中，一汽與天茂有過許多合作，但尚不清楚徐建一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天茂集團旗下另一家公司長春昌融奧迪4S店與集團辦公室在同一個地址，均位于長春汽車開發區長沈路3966號。作為長春僅有的三家奧迪4S店之一，《棱鏡》在長春昌融奧迪4S店走訪時發現，這里的生意看上去并沒有受到相關事件影響。

　　天茂集團董事長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對《棱鏡》表示，劉茂昌現在正常工作，“最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不過，該人士拒絕了《棱鏡》約訪劉茂昌本人的要求。

　　一家4S店的秘密

　　由于張強和劉茂昌并未出面自證清白，使得二人與徐建一落馬關聯性無法得到證實。不過，《棱鏡》在當地的采訪，將與徐建一落馬有關的可能性落到了另一具體事項之上——汽車4S店。

　　“你知道在長春開一個大眾4S店要送多少錢嗎?”已在長春從事8年汽車銷售生意的陳涵透露，在長春當地開設一家大眾汽車4S店需要“打點”“至少一千萬元”。

　　“當然這個錢不是直接給領導的，一層一層交上去，你也不知道最后給了誰。”陳涵還表示，有一些4S店會由領導直接參股，“那種店當然就不需要1000萬了，而且平時能拿到很多緊俏車。”

　　陳涵的這種說法，與中央巡視組通報一汽的問題有所印證。此前，中央巡視組通報一汽集團的問題信息顯示：部分領導干部插手4S店審批，直接參股或擁有4S店，為特定關系人謀取利益;領導身邊工作人員利用緊俏車型謀利;一些領導干部直接插手采購業務的問題以及關于一些領導干部親屬從事零配件生產經營;一些領導干部與私營物流企業有利益關系;虛設廣告業務量、年底突擊支付廣告費等。

　　作為圈內人，陳涵謹慎表態認為，“不能說那些問題徐建一都有參與，但他作為一把手你說能逃得了干系嗎?”

　　中央巡視組發現的問題以及作為圈內人陳涵的爆料，可能是一汽集團存在問題的冰山一角。但是，這些問題直指一汽集團自徐建一主政以來發展的停滯以及存在的弊端。

　　2007年底，徐建一回到了闊別四年的中國第一汽車集團，出任總經理。作為在一汽曾工作過20余年的老一汽人，徐建一被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推進一汽的自主品牌建設和加速一汽集團的整體上市，是擺在徐建一面前兩項最重要的改革任務。

　　上任之初，徐建一也不可謂不懷揣著雄心壯志。在其上任半年以后的2008年6月，徐建一第一次召集了200位高級經理聚集到長春，參加一汽第六輪集團戰略研討會。會上，徐建一提出了三個“統一”，明確要舉集團之全力，“不顧一切干自主”。

　　但是，一汽集團的頹勢從2012年便開始全面顯現。該年，一汽集團自主品牌乘用車銷量為30.52萬輛，同比下降24.6%;夏利虧損，“奔騰”、“紅旗”賣不動;而旗下上市公司一汽轎車凈利更是同比暴跌了448.87%。目前，傾頹之勢仍未停止。根據最新公布的業績快報，一汽轎車和一汽夏利的凈利降幅分別達95.04%和264.66%。

　　很顯然，一汽集團的現狀和存在的諸如汽車4S店管理混亂的問題，與徐建一本人很難脫開干系。

　　一汽特色“城中城”

　　事實上，整個一汽集團62年所形成的特有體制，或是導致徐建一和鐘立秋等人最終落馬的一方面原因。

　　在長春的西南部，長約十公里的東風大街，從城區中環貫穿至繞城高速。從東至西，大街兩側散布著幾十個街區的職工家屬樓、一汽集團大樓、職工醫院和大大小小幾十家一汽集團子公司，還有各類汽車配套公司。這里便是長春汽車經濟技術開發區，當地人更愿意直呼它為“汽車廠”。

　　“汽車廠”，在面積上占據著長春市綠園區之下的半壁江山，但在行政區劃上又相對獨立。居民區有著統一的規劃和街區管理，生活水平及社會福利，也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普遍高于長春市其他地區。

　　一位當地人回憶稱，自己還記得十多年前步入“汽車廠”感受到的震撼。“一汽家屬樓不僅是房子特別大，而且排列得也特別壯觀”。

　　當年，這些排列整齊的6層蘇式家屬樓被居民稱贊“墻壁很厚、冬暖夏涼”。現在，它們看上去已有些破舊，就像如今的“汽車廠”也不再是冠絕全城。不過，“城中城”的特點在這里仍然保留著。多位當地居民告訴騰訊財經，“汽車廠”的供水、供電、供暖甚至是寬帶也都是獨立，“24小時熱水，別的地方沒有”。

　　“廠家合一”的時代，給一汽留下過太多后遺癥。除了醫院、郵局、鐵路、中小學，一汽甚至擁有過自己的公檢法系統，而這些非企業本職的社會職能，都使一汽承擔了巨大的運營成本。

　　一位一汽集團內部中層員工向《棱鏡》指出：一汽大央企的身份特殊，說是企業但還附著許多政治功能。身份和地位上的特殊，必然會導致一些問題的出現。

　　2005年長春汽車經濟技術開發區的成立初衷，指向的就是解決這一問題。根據其官網的介紹，開發區成立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承接一汽剝離的社會職能，便于一汽辦社會的實體和人員直接進入園區管理體系，降低一汽的運營成本。

　　吉林省政府也在一份關于支持長春汽車產業開發區的文件中提到，從2006年到2010年，省、長春市政府財政每年各拿出1億元用于長春汽車產業開發區承接一汽集團剝離辦社會職能。

　　然而，目前這項改革還未進行到底。從人事上而言，開發區管委會的黨委書記由一汽集團的副總經理兼任。更重要的是，“三供一業”(即供水、供電、供暖和物業管理)和職工社保這兩大塊也仍未從一汽移交。

　　據了解，現在汽車廠區內居民的24小時熱水和暖氣便是由一汽下屬的動能分公司提供。一位一汽離退休職工管理部的工作人員對《棱鏡》表示，一汽集團現在承擔著社保支付責任的退休職工有4萬多名。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企業研究所副所長張文魁對騰訊財經表示，這中間改革的阻力主要是來自國企職工，因為移交之后的福利水平肯定會下降;同時承擔接收責任的地方政府，可能也會有財政上的壓力。“但如果不改，這兩部分的費用對于企業來說是太沉重的負擔。另一方面，這對國企搞混合所有制改革也會是一個阻力。”

　　上述一汽集團內部中層員工向《棱鏡》評論說，“一汽內部太復雜。從鑄造、裝配再到物流，包括旗下各個品牌山頭林立，大家都有自己的利益，每一個人在上面都有人。徐建一科班出身、懂汽車，但對于管理確實不在行，即使作為企業領導人，在內部有時也呼之不靈。”(備注：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出現的陳涵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