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們繪(人民圖片)
加班加點成常態
看病看得直惡心,飯都不想吃。工作超時、值夜班、沒有午休,大醫院醫生的工作負荷已呈“超載”現象
20世紀80年代,有一部電影叫《人到中年》。主人公陸文婷是一名眼科醫生,她因長期超負荷工作,終于累倒在病床上。她的故事引起了全社會共鳴。如今,越來越多的醫生成為陸文婷的“翻版”。
段華,北京婦產醫院婦科微創中心主任。這是她的一段典型生活記錄:
早晨6點15分,鬧鈴準時響起。最多賴床5分鐘,她必須起來。洗漱完畢,立刻開車出門。
一年四季,她的早餐都是在車里吃。一杯牛奶,一杯開水,一塊面包。車子等紅燈的時候,她趕緊吃上兩口。
7點30分,她來到醫院。換上白大褂,先到病房看重病人。8點整,她帶領醫生查房。70張床的病人都查完,需要40分鐘左右。
9點整,手術正式開臺。她的手術一般都是連著做五六臺,最晚的要做到下午6點。中午,只能在手術室里吃盒飯。
她一周有兩個半天出門診。按照常規,專家門診最多看25個病人,但由于病人苦苦哀求,她每次都要加到四五十個號。多數病人都是疑難病,光看病歷就很耗神。所以,早晨8點門診,通常要看到下午兩點。不能喝水,也不能上廁所。
下午5點,她還走不了。有時在做手術,有時在出門診,有時輔導學生,有時處理科室工作。晚上9點左右,才能離開醫院。晚上10點,回到家里,泡方便面成了“家常便飯”。
像段華一樣辛苦忙碌的醫生,并非少數。北京協和醫院胸外科主任醫師郭慧琴,幾乎每天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
郭慧琴一周三天門診,兩天手術。她擅長做高難度的肺癌手術,一臺手術往往需要六七個小時,而她有時竟然一天做4臺,幾乎達到了體力極限。晚上,她通常都是9、10點才能下班。回到家里,還要看資料、寫論文,一直忙到深夜。她每天只睡5個小時,凌晨1點前睡覺,已經是很“奢侈”了。
由于長期過度疲勞,她只要閉上眼,1分鐘就能睡著。晚上下班,一坐上丈夫的車,立刻就睡。到了車庫,丈夫猶豫再三,不知是否該把她叫醒。回到家里,有時吃著飯,趴在飯桌上就睡著了。有時坐在沙發上,沒脫衣服就進入夢鄉,直到天亮。
北京朝陽醫院眼科主任盧弘說:“每次看完門診,很累,也很委屈,有種想哭的感覺。有時看病看得直惡心,飯都不想吃。現在科里一半的醫生有高血壓等慢性病,主要是因為工作強度大、生活不規律。”
《中國醫院》近期發表的一項關于北京市5家三甲醫院醫務人員的調查顯示:有2/3以上的調查對象認為工作壓力大。工作超時、加班、值夜班、沒有午休是醫務人員的工作常態。80%的醫務人員表示每天工作在8小時以上,10%的醫務人員每天工作在10小時以上。醫務人員平均每月要值7個夜班,夜班時通常無法休息。絕大部分醫生都表示患者太多,最多的一名醫生一天接診150人次。在492名被調查者中,有273人認為目前的工作令其“身心俱疲”,占到了一半以上。
北京友誼醫院副院長張健說,目前,很多大醫院開設了雙休日門診。但由于醫護人員編制嚴重不足,完成正常工作都顯得緊張,雙休日門診是靠硬加班加出來的。
中國醫師協會法律事務部主任鄧利強認為,大醫院醫生的工作負荷已呈“超載”現象。醫院級別越高,工作量的壓力越大。因此,緩解看病難,不能單靠讓醫生縮短休息時間的方法去解決。
首都醫科大學衛生管理與教育學院院長王曉燕認為,醫護人員是職業倦怠的高發人群。在我國,醫護人員承受長時間的工作壓力卻得不到相應回報,極易產生身心疲憊、缺乏成就感等職業倦怠的癥狀,導致其工作積極性下降,進而醫療服務質量下降,不利于醫患關系的良性發展。
技術勞動不值錢
給狗看病的掛號費是100元,給人看病的掛號費是14元。勞務技術價值太低,令醫生們普遍感到不滿
“前幾天,我帶寵物狗去看病,掛號費是100元,醫藥費800多元。而我給人看病,掛號費只有14元。這真是一個黑色幽默。”盧弘說。
勞務技術價值太低,令醫生們普遍感到不滿。目前,北京市的醫療服務價格20年沒變化,醫生成為最廉價的高級勞動力之一。
“一個普通的頭部CT,醫院收費200元左右,其中機器掃描費180元,這是根據機器折舊來計算的,其余20多元是耗材的費用。整個費用結構里,沒有1分錢是醫生的勞務價值。”北京友誼醫院放射科主任賀文說。
段華告訴記者,全盆底脫垂是婦科的高難度手術,至少需要7名醫護人員上臺,付出6個小時的緊張勞動。但是,醫護人員的勞務技術費不到400元,而一個進口網片的價格卻達1.8萬元,耗材的價值遠遠超過人的價值。她曾問某跨國藥企的代表:“一個網片為什么這么貴?”對方回答:“這是發明專利,凝聚了設計者的智慧。”段華問:“難道醫生的治療方案就沒有凝聚智慧?做手術就不算發明創造?”段華說,由于收費低、風險大,很多全盆底脫垂的病人,往往跑遍了各大醫院,都沒有醫生愿意做。
作為中心主任、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段華的月均收入是1.3萬元。在她的科室,醫護人員的月均獎金是2900—3600元,主治醫生獎金最少的只有1900元。
據中國醫師協會2011年第四次醫師執業狀況調查顯示,95%的被調查醫師認為自己的付出與收入不相符,其中選擇“很不相符”的比例高達占51%。
中國醫師協會曾在2009年進行了第三次醫師執業狀況調查,91%的受調查醫師認為自己的付出與報酬不相符。對此,有人曾提出質疑,認為醫生在社會上算中高收入人群,超過九成的醫生還認為自己收入太低,讓人感到很不理解。還有人認為,在中國調查任何一個群體,該群體都會認為其收入與付出不相符,比如,農民工更會認為收入和回報不相符。
鄧利強認為,這種觀點有失偏頗,醫療行業是高風險高技術的行業,與此相適應,醫生應當有較高的收入。在人格上,農民工與醫生是平等的,但二者的職業素養有巨大差異,用農民工的收入付出和醫生的收入付出相比是不妥當的。在美國,醫生屬于收入最高的行業之一,平均工資是公務員工資的2至4倍。根據美國政府2008年的數據,美國年薪前10名的職業依次是:外科醫生、麻醉科醫生、齒顎矯正醫生、婦產科醫生、口腔與頜面部外科醫生、內科醫生、鑲牙師、精神病醫師、家庭和全科醫生、公司主管。
鄧利強指出,中國醫生的絕對收入可能在社會整體收入中居中上水平,但中國醫生的相對收入遠遠低于世界大多數國家醫生的水平,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醫生和其他社會成員一樣,都面臨著住房、子女教育等問題。如何讓從事高尚職業的醫生不為蠅頭小利折腰,是政府應當考慮的現實問題。在現有體制下,加大對醫療行業的投入,給高技術含量、高風險行業的從業人員一個合理的回報,是這個行業健康發展的基礎。
醫生子女不學醫
“子承父業”、“醫學世家”等詞匯在以前是多么令人神往,可現在,又有多少醫生有勇氣讓自己的子女學醫?
段華的女兒從小是在病房里長大的。幾乎每年除夕,他們全家都是在病房里團圓。切幾片鹵牛肉,買幾袋速凍餃子,就算是年夜飯了。看到母親如此辛苦,女兒發誓不學醫。
段華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女兒在小學作文中曾寫道:“從我記事起,媽媽從未帶我到過動物園、游樂場。我每天半夜起來上廁所,媽媽房間的燈光還亮著……”
段華認為,醫學教育的周期長、成本高、回報低。5年本科、3年碩士、3年博士,光讀書就要11年。畢業后,先當5年住院醫生,才有機會晉升主治醫師。“十幾年才能培養一個能看病的醫生,如果沒有好的待遇,誰還愿意當醫生?”段華說。
關于醫生是否希望“子承父業”的問題,中國醫師協會曾做過四次調查。在2002年首次調查中,不愿意自己子女報考醫學院校的占53.96%;2004年第二次調查中,不愿意的占63%;2009年第三次調查中,不愿意的為62.49%;2011年第四次調查中,不愿意的為78.01%。
河北一位醫生在網上說,“子承父業”、“醫學世家”等詞匯在以前是多么令人神往,可現在,又有多少醫生有勇氣讓自己的子女學醫?看看醫生的執業環境,誰愿意把自己的子女往“火坑”里推?
鄧利強認為,從是否想讓孩子繼承自己的事業,就能看出當下醫生對自身的評價。在國外,醫學是精英教育,最好的學生報考醫學。在發達國家,剛畢業的醫學生起碼比工科學生薪水要高20%—30%,但這個情況在中國不存在。在近10年的高考狀元專業選擇調查中,幾乎無人選擇醫學。
記者在山西朔州市平魯區了解到,區政府投資1.5億元新建了一座現代化的醫院,配備了先進的核磁、CT等設備。但是,最讓政府頭疼的是沒有好醫生。為此,縣里拿出了最優厚的待遇招聘醫生,但至今連一個滿意的醫學本科生也沒招到。區委書記李俊感慨道:“每年那么多醫學畢業生,都跑到哪兒去了?如果沒有好醫生,醫院蓋得再好也是一個空殼。”
中國醫師協會會長殷大奎指出,一個國家應該讓最優秀的人才來學醫。否則,幾十年后,醫學人才匱乏將影響國民健康素質的提高和醫學科學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