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干啥就干啥吧,都給你干好就是了
可如果時間退回一年多前,高俊琪大概沒有這么肯定。
回老家念書的想法徹底受挫后,他在心里“難受了好一會兒”,卻很少對別人說起。他當時的班主任項陽記得,高俊琪每天來到學校都“笑呵呵的”,看不出心里有什么煩心事。只有那么一次,他無意中與高俊琪聊起了學業前途,感覺這個學生“臉上突然有了異樣的表情”,“似乎在惋惜自己”。
大約從初二下學期開始,班里越來越多同學退學去打工,或因行為問題而被學校開除。在咸寧侯村里,與高俊琪上同一學校、同一年級的還有4個男孩,到了初二,其中3個“混幫派的”都陸續離開了學校。
到了這個學年的末尾,班里只剩大約一半的學生,同一年級的兩個班最終在初三時合并為一個26人的班。散漫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每回上課,聽講的不到一半人。
進入初三,高俊琪開始擔任校學生會的主席,同時兼任班長。對自己的前途,他漸漸有了新的打算。他希望畢業后去職業高中繼續讀書,以后再一步步通過自考或成人高考獲得學歷。
有一陣子,他也考慮過體育學校。“他說過想去上體校,咱上得起嗎?”他媽媽這樣對我說。上體校據說“一年得花好幾萬塊”,這樣的開銷對她是天文數字。平日兒子打籃球,一個多月就要穿破一雙20多元的布鞋,她已經有點兒心疼,不時嘮叨幾句。
在北京打工這些年,高俊琪的媽媽換過好幾份工作,卻都沒離開過保潔這個行業,爸爸則一直跟搬運、卸貨打交道。眼下,夫妻倆每月收入加起來大約3500元。
與我見面的時候,高俊琪穿著一條20元買的黑色運動褲,身上的衣服顯得不大合身。“這是去年買的,一直壓著沒穿,只穿過一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他這幾年長得快,初一時還是一米六幾的樣子,到了初三,個兒就躥到了1.8米。
在老師的記憶中,這個學生總穿著同樣的幾件衣服。有一陣子碰上大熱天,老師發現他天天穿同一件衣服,忍不住提醒:“你這衣服要不要也洗洗了?”“我媽媽每天晚上給我洗,第二天就干了。”他答道。
這個少年很清楚家里的條件。他記得第一次去天安門時,自己曾幻想住得離天安門近一點,卻從來沒對父母提起過。他心里明白,“那太不現實了”。
上體校的想法也不太現實,高俊琪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最喜歡干啥呢?”眼看著兒子快要畢業,媽媽整天在耳邊嘮叨。
“你說干啥就干啥吧,都給你干好就是了,別磨嘰了。”一直猶豫不決的兒子被說得煩了。
“那就學修車去吧!”最后,常年在外頭跑的爸爸說。在家里,他見識最廣。在他看來,學好修車,兒子就有了一門手藝,不用像自己那樣光靠力氣干活。
對于修車這一行,高俊琪并不反感,他隨即鎖定了新的目標——去職高讀汽修專業。可直到初中已經畢業,他依然沒有找到一所適合的職高。在北京,職高通常開設針對服務行業的專業,極少有汽修的。
一直到了7月底,他才通過網絡搜索到一所專門培訓汽修技術人才的學校。可一去報名,“一年一萬塊”的學費讓他望而卻步。
“要不找個修車鋪跟師傅學?那樣省錢,還學得快。”回到家里,父母這樣跟孩子商量。
高俊琪接受了。
那兒丟人,那不是一份好差事啊
父親在離家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找到了一間老鄉開的修車小店。從8月中旬開始,高俊琪去跟著師傅當學徒工。
第一天,他特意穿了一身干凈衣服去見師傅,可一天下來“全身都是油,怎么也洗不掉”。第二天,他就換上了破舊衣服在店里忙碌,但路上往返時還是要穿著干凈的衣服。
“他這是怕丟臉。”他媽媽說。做母親的留意到,過去一年里兒子開始要面子了,他甚至主動要求為自己多買一身夏天和冬天的衣服。有電視臺去他家做采訪,高俊琪千叮萬囑讓媽媽“把家里收拾得干凈一點兒”。
原本,他剛上初三時,父母曾動搖過,打算讓孩子回老家念書。但那時候回去,高俊琪很可能要“蹲一級”才能跟上進度,考上高中。“我現在比老師,甚至校長都高了吧。”他嫌留級丟臉,最后拒絕了。
不久前,房東把他們一家租住的房子收回重建。“這樣拆遷時他們能拿到更多賠償,這幾年家家戶戶都把房子弄得更漂亮了。”在咸寧侯村里,高俊琪向我介紹著,我倆的跟前是他曾經的家。
他們至今沒有找新住處,只是盼望舊房子翻修后,“房租不會漲得太多”。高俊琪的爸爸常年在外頭跟車跑,極少回家,高俊琪和媽媽近來在不同的親戚家借宿。
“天生你就生在農村,你賴誰呀?只能靠自己去改變了。”我試探著問他是否曾埋怨家里的條件,他爽快地回答。
“怎么樣才算是改變呢?”我又追著問。
“改變就是……自己事業上能好點兒……找的工作比北京人低一點,級別上,但自己多付出點努力,掙錢能多一點的那種……”他努力地尋找著各種詞語,又不自覺地擺弄起手指。
偶爾,他也會想起在老家念書、成績優異的表姐。表姐明年高考,目標是中國傳媒大學,那里離咸寧侯村不遠。“我羨慕她有這個理想,她朝著去奔,可能就會實現。”高俊琪低著頭說,10只手指被他更加夸張地捏來弄去。
“她現在天天起來就對著書,倒下做夢了還是書,其實她不是直接去干她喜歡干的東西,她得考上了才能去干。”過了一會兒,他又這樣說,仿佛在安慰自己,語氣卻越來越堅定,“我的理想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走,我喜歡一個東西就去學它。”他一直堅持說,修車是他自己選擇的,也是他所喜歡的。
就像許多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他喜歡想象若干年后的美好日子。“五六年后我也可以當師傅了,到時候也找幾個徒弟,自己就輕松了。”他淘氣地笑著,開始向我介紹他的創業計劃:學成之后打幾年工,然后在北京靠邊的地方找一個便宜的門面,自己開一間修車鋪。那時候,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偶爾進城“去天安門玩”。
我讓他帶我去看看他學修車的小店,沒想到高俊琪卻突然顯得很為難。“去那一塊兒呀,咱們不去了吧,太遠了……”“那邊特別亂,師傅不讓看的……”“我帶人過去,他就不讓我學了……”他吞吞吐吐地找出各種理由。
一開始我不明所以,摸不著頭腦。幾番懇求后,他最終漲紅著臉,極不情愿地說:“去那兒丟人,那不是一份好差事啊!”(記者 陳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