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株洲市近年來的醫療糾紛統計。
右腎挫傷、頸2椎齒狀突右、環樞關節半脫位……拿著手中結論為輕傷的司法鑒定書,28歲的醫生羅燦開始為自己的遭遇討公道。
今年5月28日晚,湖南省株洲市第二醫院發生一起醫患糾紛事件,因一名患者死亡,值班醫生、護士、急診科護士長遭到患者家屬毆打,事件導致醫院門、急診癱瘓兩天。醫生羅燦在此次事件中被打。
該醫院辦公室有關人士說,羅燦報案后,當地公安機關來了解了情況。至于是當事人自訴,還是國家機關公訴,他們暫不知情。
事件發生后,一段視頻在網上廣為流傳,內容為:死者家屬毆打醫護人員,在醫院門診大廳搭靈堂,逼迫醫生、護士守靈、燒紙等;同時,不斷有人發帖指責參與打人的有當地政府干部。
最近,本報記者赴株洲市了解事情的原委。
注射破傷風針后患者死亡
悲劇發生在端午節當天。44歲的馬青山是株洲市某廠的電焊條銷售人員,負責云南市場的管理。是日,在賓館如廁時,臀部被坐便器上的拉手劃傷了3厘米長口子。
馬青山原計劃第二天返回昆明,但因擔心被劃傷部位感染,在妻子羅敏的陪同下,于5月28日21時許到株洲市二院急診科就診。接診的醫生是羅燦。患者家屬稱,醫生說既然病人第二天要出差,打破傷風針安全些。
核證醫患雙方的說法,可以確定的情況是:馬青山在醫院進行傷口清創縫合后,20時55分做了皮試,21時15分檢驗為陰性。護士喻熙將1500單位的破傷風抗毒素(TAT)一次肌肉注射到其體內。
護士喻熙說,馬青山打完針后想離開,但她和其妻子要求觀察一下。因臀部傷,馬無法坐下,只得在走道間踱步。大約9分鐘,他突然倒地。但家屬方則指出,馬青山是注射后立刻就身體抽搐、呼吸困難、舌頭挺出口腔。
急速趕來的醫生診斷為TAT過敏反應,并立即給予腎上腺素、地塞米松注射,輸氧,建立靜脈通道等搶救治療。但馬青山很快心跳驟停。急診科主任和護士長聞訊趕來,醫院方面還調來心內科主任等人參與急救。在其呼吸停止時,立即進行心肺復蘇,并導入氣管插管、電擊除顫等等。
馬青山的親友多在株洲市內,蔡東(馬青山妻子的姐夫)和妻子羅燕來到醫院時,許多人已經趕到現場,場面非常混亂。一部分人跟隨急診科白主任來到辦公室聽情況,蔡東等人則在搶救室附近守候。
株洲市第二醫院醫政科長肖翼介紹:他來到后不久,醫院分管業務的副院長鄧曉芝也到了。他們向急診科白主任詢問情況,答復是不行了。聽到這個消息后,馬家來了人把他們三人圍堵在門診主任室。氣氛很緊張,有人掀開桌子砸東西。其間,來了一個區檢察院的反貪局副局長,亮出證件后把他帶出來詢問情況。聽完情況介紹后,對方表示理解。
正在返回急診科主任室時,兩人突然聽到搶救室那邊喊叫聲一片。
門、急診停診兩天
患者經過近兩個小時搶救無效后死亡。現場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蔡東告訴記者,急診科主任從搶救室出來時,大部分家屬都跟過去了解情況,但都對打破傷風針致死的原因十分懷疑。“皮試都沒有問題,一針下去就死了,這樣的事情太罕見了吧!”很多人懷疑醫院的藥品或者注射劑量有問題,開始聯系其他醫院醫生和法醫來查看。一些人又返回了搶救室門口處。這時來現場拍攝的電視臺記者采訪完家屬、拍攝病歷后,想去拍攝死者遺體,但因門鎖住無法進去。就在準備找人開門時,突然有家屬從窗戶縫隙看到里面有醫護人員在內。此時,門外的家屬立刻激動起來。
門被踢開。蔡東回憶說,當時看到醫生羅燦等人在里面,他愣了下,問醫生:“你們在搞什么?”后面的家屬中立刻有人大喊,“還要問,肯定在搞假。”他頓時血往上涌,掄起了拳頭向醫生羅燦砸去。
但打了一拳后,他覺得有些不妥,就退開到了一邊。
搶救室里的護士長吳玉輝提交的書面材料則說,搶救過程中,死者家屬多次沖進搶救室擾亂秩序。在23時30分左右,蔡東等人帶領數十人沖進搶救室,帶頭向醫護人員拳打腳踢。她的口罩、工作胸牌被扯掉,并被強扭著進行攝像。其間,有不少藥瓶和器械被家屬方面拿走。
株洲市第二醫院黨辦主任游劍波稱,家屬對當班醫護人員進行毆打后,將馬青山的遺體從急診搶救室移到門診大廳,在醫院門診大廳設靈堂,封堵了醫院的大門。當班護士喻熙回憶說,羅燦、護士長和她三人被強逼到遺體旁守靈。
喻熙說,他們的身邊一直有家屬圍著,即使上廁所也如此。死者家屬中僅有馬青山的妻子羅敏較克制,不但沒有打他們,還出手拉扯過其他毆打的人,并不時詢問:“馬青山為什么會這樣?”她的解釋是:死亡為過敏性休克導致,這個病情的發展無法預知,與體質有關。第二天早上4時左右,她和護士長兩人借口上廁所,溜出了醫院。
剩下的羅燦則被限制自由24小時。整個過程一直持續到5月30日21時,造成醫院門急診停診兩天。
6月16日,羅燦經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司法鑒定中心鑒定室鑒定為輕傷。
協調會上的毆打
5月29日上午,株洲市、石峰區衛生局和區政府、區政法委、株洲市第二醫院院長開會協調后,決定當天下午區政府組織醫患協調會,商議事情的處理,并通知院方和死者家屬派代表參加。蔡東告知,29日上午9時后,區政法委書記和一位副區長把聯系馬青山家屬的工作交給了他,并讓他協調家屬將掛在醫院的白布橫幅等撤下。之后,他就在辦公室等消息。
當天15時,二院副院長鄧曉芝和法律顧問曾樹理等其他4名醫院代表來到石峰區政府五樓會議室參加協調會,株洲市、石峰區衛生局也派代表參加。但區政府和政法委的人一直沒有到場,也無警察維護秩序,而家屬方亦不見蹤影。經人聯系,15時30分左右,死者家屬陸續來了二三十個人到會議室,院方按例介紹到會人員。輪到鄧曉芝起身時,家屬們突然一擁而上,將她拖出去毆打,并聲稱要拉到醫院靈堂去守靈。
其他參會代表一時驚呆了。醫院法律顧問曾樹理一面大聲叱責,一面擠到鄧的身邊。石峰區衛生局一位副局長也擠到另一側,幫助阻攔。鄧曉芝說,整個過程中,她幾次被人架起四肢,拖向電梯處,后又幾次被人扯下。
16時左右,留在辦公室等消息的蔡東收到區領導電話,說發生了事端,讓他趕緊協調。他上樓時看見鄧被毆打即上前試圖將其扯開,結果挨了幾拳。無奈之下,他只好說,自己也是死者的親戚,對方才放棄圍攻。
鄧曉芝說,此事過了一段時間,石峰區紀委來人調查,她向調查人員提出了調取區政府五樓監控錄像,要求處理肇事打人者。
30萬元賠償
事件發生后,株洲市衛生局有關人員經與石峰區政府、石峰區政法委一起多方調解,于5月30日晚醫患雙方達成協議,由株洲市二院向死者家屬補償 30萬元。醫院院長蔣會平在電話中告訴記者,當時有官員認為此事醫院有錯,應當賠錢,于是賠償的基調被定下。而數額則幾經商談難以達成,因為對方開口在百萬以上。
馬青山家屬方解釋:馬青山在工廠負責區域市場銷售,每年收入都在20萬元左右,還有小孩在讀書,即便百萬賠償也不算過分。人已死亡,這些錢權作給家屬的一點補償。院方律師則提出,即便按照他們負全責、一級醫療事故計算下來,賠償也只有27萬多元。最終,雙方達成了醫院賠償30萬元的協議。家屬方開始撤去靈堂和封堵車輛等。
6月3日上午,株洲市衛生局醫政科人員再次到該院了解醫療救治情況,結合有關醫療專家意見,認為株洲市二院肌注TAT指征是明確的,1500單位TAT沒有過量,醫院在肌注前進行了皮試,結果為陰性。從搶救來看,基本的搶救藥物和措施都用上了,但醫院存在病歷書寫不規范現象。馬青山出現過敏反應并發生死亡,是醫療意外。
“5·28”事件的發生在株洲市醫療領域造成較大影響。二院院長蔣會平說,上面有政府部門壓力,下面職工們認為無辜挨打、身心受害,是院方無能。其間,許多人把矛頭指向了區法制辦主任蔡東及其妻子(區招商局長羅燕),認為他們身為區政府官員卻帶頭醫鬧,造成嚴重事件,理應擔責。
護士長吳玉輝具文指控,羅燕指揮其他死者家屬搬移尸體到醫院大廳,并使人脅迫他們三名醫護人員守靈、上香,限制他們人身自由,要求對其“嚴加懲處”。
處于矛盾中心的蔡東夫婦否認自己為主使人。蔡東說,死者馬青山家有4個兄弟姊妹,妻子羅敏家里也有4姊妹,基本都在市區。他們夫婦趕到醫院時候已經有許多人在場。在懷疑醫護人員作假時他確實動了手,但很快便克制自己。因擔心死者小孩情緒失控,他們第二天凌晨2點就帶其離開并回到自己家中,不可能再來“指揮”醫鬧工作。后來,在區政府、區政法委領導的指示下,他幾度去做其他家屬工作,其中也備感壓力。
他表示,如果當時不是發現搶救室里的醫護人員在宣布死亡后一個小時仍停留在房內,很多家屬也不會動手的。“這很難理解,先是因為幾十甚至上百萬分之一概率的病因死亡,爾后又出現在人死了(醫護)滯留在房間的事情。誰會理解?”
就這一關鍵問題,護士喻熙解釋,急診科白主任出去后他們仍在搶救,直到對方沖進來。一是盡力試圖挽回患者生命,另外也是有過類似教訓。5個多月前,一患者在死亡后醫護人員撤出,結果對方家屬以“沒有盡力搶救”為由打鬧醫院,釀成風波。而這次卻是為盡責挨打。
二院副院長鄧曉芝則指出,她和急診科主任等人當時被圍困在主任辦公室,無法到場通知在搶救室的人員。因為按照規定,救治時醫護人員不能帶手機,主任沒有說停止救護則必須繼續。聯系上的脫節是問題出現的因素之一。另外,當時醫護人員之所以不開門,也有擔心身體受到傷害的原因。
她強調,導致患者死亡的原因是出現了急發休克性過敏,此因與患者體質有關聯。“不是說皮試通過后就一定不會過敏,這類(過敏后急速死亡)事情其他地方也有發生。”
據悉,石峰區紀委對發生在株洲市第二醫院的醫鬧事件已組成調查組,由一位副書記帶隊調查,截至記者發稿時,仍沒有向社會公布情況。
為何進入怪圈
該院醫政科長肖翼說,現在醫務人員被圍攻毆打已經不少見。他們醫院里大的事情每一兩年有一次左右。他們只是盡量提高醫務質量,盡量避免問題發生。
他的看法得到了株洲市衛生局的支持。“5·28”事件后,該局的一份材料上指出,今年株洲市較大的惡性糾紛發生過多起,其中一院2起,中醫院1 起,430醫院2起,北雅醫院1起。患者家屬都采取了在醫院停尸、擺花圈、放鞭炮、打橫幅、堵門等方式鬧事,最后都是以醫院妥協補償達成協議。
該局認為,因一些醫療糾紛家屬采取大鬧醫院的方式要挾醫院,醫院迫于壓力息事寧人,妥協賠償。這樣的處理方式在社會傳播后,以后的醫鬧家屬就以此為據,這樣便進入了糾紛——醫鬧——賠償的怪圈。
有專業人士指出,目前國家設立的醫療糾紛的處理途徑為衛生部門的醫療鑒定和司法鑒定兩類,但二者各有弊端。群眾對醫療糾紛鑒定結果缺乏信任。糾紛發生后,家屬常常認為主持鑒定的醫療事故鑒定辦公室也是衛生系統的單位,肯定與醫院沆瀣一氣,無論結果怎樣都會心有懷疑,所以干脆采取醫鬧的方式要挾醫院賠償,最后演變成小鬧小賠,大鬧大賠。而司法鑒定成本太高,司法程序解決醫療糾紛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醫患雙方都不堪其高昂的成本耗費,因此都有回避傾向。
一位這起事件的知情者說,事件發生的過程中,死者家屬請來電視臺、法醫和檢察院人士,對現場情況和藥品、處理過程進行了拍攝和調查,并拒絕衛生部門的封存證據工作。這在眾多醫鬧事件中非常罕見,也充分反映了醫患兩方鴻溝之深。因此,在出現低概率的意外死亡和猜測醫護人員作假的“偶發事件”后,混亂已難以避免。
株洲市衛生局的報告中表述,醫院方稱本起醫療糾紛家屬方還有石峰區公職人員公開參與,這是歷年來少見的。